刘兴亮 | 母亲讲述的我儿时的三个小故事

01

山西人安土重迁,很多乡村的旧式人物,一生都不出远门,去趟县城是很隆重的大事,梳洗打扮瞻前顾后,生怕这件事出什么纰漏。

究其原因,还在于人们的生活被土地束缚的太紧了,对外面的世界虽然向往,但也由于其广大和未知而心生畏惧。敢出门闯荡的人,在地方上都有头有脸。

就拿我们的父辈来说,他们的人生经验主要在于如何在自己熟悉的小环境中生存,种地,工作,抚育子女,传宗接代,能够完成就算不枉一生。

时代变了,教育的普及和经济发展带来的高流动性,导致我们这一代人翅膀硬了以后飞得很远。但是飞得再远,跟远在家乡的父母亲人之间还连着一根风筝线。不是我们回去,就是他们出来。对上一辈的人而言,冲击也很剧烈。

02

迩来父母进京小住,母亲仔细算了算,说:「这次和你爸来北京,住了53天了,最长的一次了。」

上一辈人是掰着指头过日子的,每一天都记在心间。过苦日子的时候掰着指头,如今生活好了,习惯依旧。

确实。之前父母来京,顶多住个十天半月就回去了。以前房子小的时候,母亲老说太挤,还是村里住的宽敞。现在房子大了,上下四层,还有院子,母亲终于说实话了,嫌太闷。

这些原因当然也存在,但根本的问题还在于,他们舍不得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对辛苦劳作了一辈子的那片土地萦怀于心,割舍不下。离开得久了,心里空空的,非回去不可。

只有在那片山水之间,做着熟悉的事情,拉着熟悉的家常,才心安理得。

更何况跟子女长期生活在一起,总觉得会拖累下一代,这种意识在山西人的心里头是很普遍的。父母希望子女毫无包袱、轻松愉快的生活,而这反过来,何尝又不是我们做子女的心愿。

我的普通话经常被人嘲笑,尤其是做了视频节目之后——不得不在公共空间里面对广大观众说很多话。

这有啥办法呢,上大学之前我一直说的都是方言,我们的父母,亲友,邻居,老师,同学,无一例外地用吕梁话交流,我把吕梁话练习得非常娴熟,遣词造句游刃有余,无奈普通话的发音跟鄙乡差距甚大,大到什么程度呢,比如我讲英语就跟北京人讲英语难分高下,但讲普通话则近乎粤人的风格,抓不住点。

虽如此,我至少能说点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父母则完全不会说普通话,因此无法和外界交流,在小区里散步,想跟邻居闲聊闲聊都不行,这个城市虽然很大却知音难觅,也就在北京住不惯了。

03

都说少年人向往未来,老年人喜欢怀旧。此言诚不欺我。最近跟二老相处的时日较长,母亲讲了好多我小时候的事儿,有的事儿讲过几遍了,但每遍我都当第一次听,每次听都唤起新的感想。

今天给大家分享三个和贫穷有关的小故事。

我有两个哥哥。不管是身高,还是颜值,抑或是写作水平,我都大大拉低了我们兄弟仨的平均值。我很惭愧。

比如身高,三兄弟成等差数列:大哥1米84,二哥179,我只有174。为什么会这样呢,用母亲的话,是我小时候缺营养,基础没有打好,影响了后来的发育——我本来是又高又帅的。所以稍有欠缺。

母亲生我的时候,已经36岁了。那时候在农村,这已经属于非常高龄的产妇。要知道,在解放前,社会学家费孝通在统计江村的人口时,用的是「40岁以上的老年妇女」这样的定义,虽然已经解放后,36岁生孩子可想而知。所以,我和大哥二哥的待遇差别就在于没有母乳了。

母乳欠缺,那时谁家也没有余钱买牛奶羊奶。吃什么呢?米糊糊。把小米磨成粉,然后熬成糊状,为了增加口感,再放点白糖进去。老家方言叫「糕擀」。就这么每天熬,一小勺一小勺地喂我。虽然营养不良,但也能长大。

这玩意虽然没啥营养,但口感极佳,小孩子很喜欢吃。我每次吃剩的碗,二哥刘继兴都会舔干净。小孩子都馋,沾上点糖,都是美味。现在想过去的日子怪可怜的,可那时人们就是这么含辛茹苦地抚养后代的。

米糊糊毕竟没法和母乳比,导致我周岁过了很久,还不会走路,不会说话。这下父母着急了,别弄出个好歹来,被迫无奈,只好咬牙给我买鸡蛋吃,来补充营养。

鸡蛋果然管用。吃了三个月鸡蛋后,我已经直立行走在语言的丛林中了。效果显著,既然已经走上正轨,没落下啥毛病,那鸡蛋立马停。天天吃鸡蛋,那哪吃得住。

可是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一下没了鸡蛋还真不好调整。这事导致的最直接后果就是——我直到现在依旧非常喜欢吃鸡蛋。蒸鸡蛋、煮鸡蛋、炒鸡蛋、鸡蛋汤……鸡蛋有多少种做法,我就喜欢吃多少种鸡蛋。

04

现在物质极大丰富,鸡蛋不仅可以天天吃,顿顿吃,食材的丰富和多样令人目不暇接。五大洋四大洲的东西都能随时买到,也不贵。

有一天吃饭,女儿嘟囔嫌阿姨做的菜太素了,连一个肉菜都没有。母亲就讲了我小时候不吃肉的故事。

那时候物质多溃乏啊,平常见点荤腥都跟过年似的,就算过年也不是天天有肉。很小的时候,母亲对我说,肉不好吃,一点都不好吃。我老实,听说肉不好吃就不吃,鸡鸭鱼肉一概拒斥。心说,肉能有菜好吃吗,颜色就不行。

以至于后来有些恍惚,我以为是我生下来就不吃肉。直到上高中时,有一次无意中在食堂吃到了同学打的肉,才发现肉原来挺好吃的。一口下去,满嘴滋味,绵绵不绝。从此后,我就跟肉成了终生不渝的好朋友了。

那天晚上,母亲终于承认,那时候说肉不好吃的原因是根本买不起肉。说这话时,母亲眼里满是泪光。

我连忙说:妈我知道,妈我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05

母亲还讲了个我和苹果的故事。

邻居有家是卖苹果的,他家有个儿子比我小两岁。由于家里是卖苹果的,所以这孩子经常能吃上苹果。苹果在乡下是难得的美食,酸酸甜甜,晒成果干也属于儿童的最爱。

村子里盛产枣树,苹果树很少见。我家虽然也有枣树,但钱留着还要换柴米油盐酱醋这些更基础的物资,不可能乱花。在吕梁那样的苦寒之地,改革开放之初仍然非常贫瘠落后,何况家里孩子多,每个都要花钱供读书,父母二人即便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地劳作,能把几个子女抚养大,并且都培养成受过教育的年轻人,也是很艰难的。

在那个年代,我们兄妹四人都能供到大学以上,这在十里八乡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所以父母颇受乡亲们尊敬。这是后话。

我们家吃不上苹果。但我也知道家里的状况,也不会跟父母要。可是每当邻居那小孩吃苹果的时候,我经常会直勾勾的看,吃不上,看一看也挺好的。

那场景,母亲说她经常当作没看见。她何尝不想自己的孩子吃最好的穿最贵的,现实不允许。不过,这不就是大多数人的生活吗?多数人都是这么活过来的。只要过得高兴,穷也不怕。怕的是穷而没有志气,一生碌碌无为。

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转了一次学,去了另一个乡镇读书。转学后,母亲为了激励我,承诺我如果能够在这个新的乡镇还能考全乡第一名,就给我买苹果吃。

那有何难,我依旧考了全乡第一。母亲兑现承诺,给我买了苹果吃。只买了一个苹果。那个苹果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

今天,我最爱吃的水果就是——苹果。和鸡蛋一样,都是吃不够。

06

说起这些儿时往事,不过是三十多年前而已,距离现在很近。

现在的孩子都没吃过苦,也应该让他们听听这些近在咫尺的故事。一粥一饭来之不易,一针一线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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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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