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南通的6个传销团伙聚在一家酒店开大会，会场座无虚席、场面热闹。为了制造氛围，传销组织在现场分发工资，开着豪车从外地赶来的“大老总”们万万没想到，钱还没发完，警方就到了。
2018年12月8日，南通市公安局出动千余名特警，一举摧毁了6个假冒“天津天狮”的传销团伙，抓获传销人员249名，捣毁传销窝点30个，目前已对涉嫌组织、领导传销和非法拘禁的98名犯罪嫌疑人依法采取了刑事拘留强制措施。
5个月前，南通警方接到群众举报，辖区内存在着一伙打着“天津天狮”的旗号，以非法拘禁等手段，通过谈恋爱、找工作名义，拉人头进行非法传销活动的组织。6月22日，南通市公安局对此立案侦查并成立专案组。
民警介绍，虽然传销团伙在江苏活动，但其性质属于典型的北派传销，存在暴力、威胁、拘禁等情况。
▲2018年12月8日，江苏南通警方在一酒店抓获正在开会的传销团伙。 警方供图
借谈恋爱骗入伙
2016年，听到亲妹妹说有工作机会，刚毕业的河南小伙张磊只身前往江苏南通。妹妹和朋友拉着他“考察”听课，张磊得知，其实没有什么工作，妹妹他们做的是一种产品直销，是一次“创业”的机会。
让张磊感到不解的是，在“考察”时，张磊的手机被妹妹拿走，名义上是“保护财产安全”，实际上是防止他离开。第一天晚上，张磊被带到“寝室”，也就是传销人员的“家”，家里已经安排了两位师傅，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人向他介绍团队的优势，告诉他这个行业是由国家领导人从国外引入的，只能让少部分人知道;另一人则根据张磊的态度，适时恐吓，不让他离开。
听了一系列的讲解，张磊被说服了。他留了下来，花费3900元买了一套记不清名字的保健品，但并没有给他什么产品。张磊被告知，只有做到经理级别才能拿到产品。张磊此后发展了自己的同学、同事以及后来的女朋友加入。
团队里对业绩有一定要求，除了亲友，张磊等新成员还得在网上拉人。“谈恋爱”是最有效的方法，有些男生注册了QQ、陌陌之后，谎称自己是女孩，邀请对方来南通见面。如果对方保持警惕，提出语音通话，就找团队里的女士代聊。
“我认为这是一种方式方法，不是骗”，张磊狡辩说，被抓获时他已经是团队中的“大主任”。张磊口中所谓的“方式方法”，是等对方到了南通之后，先到热闹的地方玩耍，晚上提出去公司住宿。其他成员根据此前掌握的网上聊天内容，对到访者热情招待，使之放下戒备。随后找各种借口没收手机、身份证和银行卡。如果新人反抗，团伙中的男性成员会上前围住威胁甚至施以暴力。
第二天开始，由其他窝点的“主任”、管家或有能力的成员对新人灌输传销理念，给他们洗脑、上课，甚至还有老会员给新人洗脚、递厕纸等，通过暴力威胁和“人文关怀”并举的方式，蛊惑新人加入。
▲在传销组织大会上，一名传销人员被警方带走。 警方供图
拘禁新人
毛坯房、防盗窗、防盗门、打地铺，是6个传销团队人员“寝室”的共同特点，他们把这里称为“家”，每“家”住七八个人到十余人不等，两居室的房子分男女寝室，晚上睡觉时，手机被统一放在厨房充电，厨房上锁并设有守夜人。
每人每天交10元钱的生活费和住房租金。每顿饭只有米粥、青菜，一星期吃一顿肉。对于艰苦的生活环境，他们被教导“眼光要放长远”，甚至以此来解释他们并不犯法，因为“犯法的人吃住不会这么差”。
按照规定，他们不能和当地人多交流，团队里拉来的人都来自外地。警方抓获的成员中，包括来自河南、广西、江苏、湖北、贵州、四川等地人员。
每个“家”都有规章制度，一位传销人员在笔记上记录了57条“家庭做法”，规定了起床吃饭时间、平时说话用语，更多是针对新人的做法，比如“打牌时让新朋友赢”、“晚上电话一定要关机，不要借给新朋友发短信打电话”、“新朋友要和带朋友的(老资格传销人员)睡在一起、不要和推荐人睡一起”等。
在管理方面，每个传销组织成员都有自己严格的级别。组织负责人称为“大老总”，下设多名“老总”、“大主任”、“小主任”等级别。在团队中，升迁不仅仅看业绩，有的传销人员因会讲课，升任“小主任”，有的传销人员会管人，升任“大主任”，主任就是每个寝室的“管家”，负责管理寝室人员的衣食住行和学习。
林森是一位“新朋友”，在团队里，“新朋友”按男女也被称呼为“帅哥”、“美女”。林森2018年11月中旬被邀约到南通，加入了张磊所在的组织里。
在2018年12月8日被解救之前的半个多月里，他的所有行为都在严密监视下。一位传销人员每天都向寝室的“小主任”在微信上汇报他的情况。汇报信息有专门的格式，开头写着“尊敬的主任早，真诚的友谊来自真诚的自我介绍，我是……”接下来几栏，记录着客户名字、推荐人、师傅、家庭情况、进家时间、考察行业、就寝状况、客户目前的心态、个人建议。
对于林森的情况，状态标注为“帅哥恐惧感大”、“没有融入环境”、“说想要跑了，不知道是不是开玩笑”，对此，汇报人的个人建议是“讲讲亲和力、去推荐人那里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于就寝状况，夜里每隔半个小时汇报一次。“帅哥睡得很安稳、没有翻身”，这样的语句在微信里出现很多次。夜里，会有三名守夜人轮流看管，管理寝室的“小主任”直接睡在客厅，把住两个卧室的门，随时处理夜间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
“刚进来不了解情况的会比较害怕，所以得有人看着防止出事”，张磊解释称。
在此次抓获的6个传销团队中，就曾有团队因新人夜里跳窗死亡，才整体从常州转移到南通的。
假冒“天津天狮”
张磊回忆，他入伙时被告知，花3900元购买的保健品，是天津天狮生物工程有限公司的产品。他一度以为，自己加入的是天津天狮的直销团队，加入之前，他还填了一份“天狮集团业务员申请表”。而在讲课中，团队又称是与天津天狮集团合作。
天津天狮生物工程有限公司是一家获得商务部直销牌照的企业，按照天狮公司官方描述，董事长李金元14岁就在油田打工直至拥有亿万身家。
“创始人李金元”的发家史，是南通传销组织里每位新人的必修课，学会之后还要再给下一批新人讲解。在课堂上，他们甚至还介绍了传销与直销的区别——“直销有公司，传销没有公司”。
其实，只有到一定高度，才能知道组织是否真的与天狮集团合作。
王明是2016年直接到南通接管团队的，是一位“大老总”。早在2012年，他经同学介绍，在江西加入传销组织，之后因结婚生子离开。儿子满月酒上，原来传销团队的人邀请他去南通带一支队伍。
2018年8月，他升上“大老总”后，前任“大老总”把计酬软件交给了他。王明这才知道，原来每位传销人员交的3900元，根本没有给天津天狮公司分成，都直接分给了管理团队，剩下一小部分作为员工工资奖励。
据了解，南通的6个传销团队，彼此有联系又相互独立。6个团队的“大老总”经常在一起聚会聊天，会互相协调传销人员住的地方，也会让其他团队的老乡来拉拢自己团队的新人。
其实，天狮公司也向来拒绝承认自己与传销组织有任何关系。2018年9月11日，该公司网站发布公告称，假借与天狮公司合作、对外宣称是“天津天狮”或“天狮生物发展”而进行的欺诈、传销活动，其实际业务均与天狮公司无关。
中国民间反传销协会会长李旭认为，近15年，以“天津天狮”名号开展传销活动的北派传销组织，是我国分布最广、最具暴力性的传销派别。他介绍，最早的“假天狮”团队负责人曾与真天狮有短暂的合作，之后就没有交集，但“假天狮”团队却逐渐发展壮大。
此外，警方发现，南通的6个团队的“大老总”之前曾在江西新余、江苏常州、安徽合肥等地的传销组织内待过，因此结识。当地的传销团伙被打击后，他们看中了房租相对便宜的南通，2017年下半年转移过来，再逐渐吸收人员加入，渐渐形成了6个传销团队。其实，“大老总”王明此前自己购买产品并不多，拉的人也不算多，但由于他此前参与过传销组织，拉拢他的人看中了他的经验，让他管理团队。
中国裁判文书网的公开资料显示，2009年以来，以“天津天狮”名义进行的传销活动引发各类刑事案件2781例，除了以“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定罪的案件，其他案件主要表现为非法拘禁、故意伤害、抢劫、过失致人死亡、故意杀人等，共导致155人死亡。
▲2018年12月8日，在南通一酒店内，被警方控制的传销人员。 警方供图
五层三晋升的架构
在“天津天狮”的名义下，南通的6个传销组织实施“五级三晋升”模式。
具体来说，加入方式为购买份额(每份3900元)，“五级”分别为E级业务助理(购买份额1-2份)、D级业务代表(购买份额3-9份)、C级业务主任(购买份额10-64份)、B级业务经理(购买份额65-392份)、A级业务铜狮(购买份额393份以上)。“三晋升”分别为E晋升至C、C晋升至B、B晋升至A。
根据每级购买的份额和拉人数不同，团队还设置直销奖、开拓奖、协助奖、管理奖、荣衔奖、旅游奖等名目，奖金几百到上千不等，实际上瓜分的是新人缴纳的3900元。
此外，还有“三商法”的三种销售模式。在传销组织的概念中，一商法是指店面销售，二商法是推销产品，三商法则是他们这种组建团队。
赚钱的模式被讲师写在中国地图的背面，贴在墙上向新人介绍。
“我们的模式以团队为主，产品为辅。”王明介绍。事实上，南通警方将团队抓获后，搜查了王明等高级管理级别人员的家里，没有发现任何相关产品。
南通警方调查发现，该传销组织于每月10日前后召开传销组织会议，俗称“开大会”。会议分为多个议程，包括奖励表现积极人员(即拉人头数)、发放工资，邀请其他城市铜狮级别人员前来演讲，对特定人员提拔升级等。会议时长约3小时，参加人员分为本地老总、受邀来南通介绍经验的外地老总、有业绩的传销人员、思想稳定的新进人员。
为逃避打击，会场保密性较高，会议地点时常变换，采取拉窗帘、关大门，不准无关人员进入，而且会场内部有主任巡视管理秩序，外围有主任带队放哨。
“他们反侦查能力特别强，前期侦查阶段困难很大。”南通市公安局港闸分局经侦大队副大队长张翔介绍，传销团伙往往使用暗语沟通，他们把警方查处称为“负面”，放哨称为“放羊”，吃饭说成“开船”。敲门也从来不开，发现是警方来查，他们会迅速撕毁资料、笔记等证据。
▲在传销窝点，警方查获的传销笔记上，记录了组织架构、奖金分配制度等内容。 警方供图
冒充富豪的“大老总”
根据国务院2005年颁发的《直销管理条例》和《禁止传销条例》规定，组织者或者经营者通过发展人员，要求被发展人员发展其他人员加入，形成上下线关系，并以下线的销售业绩为依据计算和给付上线报酬，牟取非法利益的，属于传销行为。
显然，传销组织内部人员并不清楚这一内容。
在统一抓捕之前，南通警方零星地查处过几个传销窝点，但由于达不到“三层三十人”的传销特征，无法追究组织者、领导者的刑事责任，警方只能驱散，但这些人会换个地方继续进行传销活动。
对于警方的查处，传销组织内部介绍为“警方是暗中保护他们的，警察到寝室抓人是抓走坏人维护团队健康”。为了消除新人疑虑，还有人定期到派出所门口自拍，表示自己来配合警方谈话。
在这个组织中，层级分明。普通传销人员外出只能步行，“小主任”可以骑自行车，“大主任”可以骑电动车，而“老总”、“大老总”的级别可以不用待在南通，线上遥控团队。与团队的严谨看似相反，“大老总”们的生活奢华高调。出入高级酒店、喜提豪车、参加聚会等，都会被他们晒在社交平台，刻画“成功人士”的形象。
南通警方调查发现，一次其中一位老总发了朋友圈，展示自己购买了豪车，其他老总一起拍视频庆祝，并放鞭炮、烟火渲染气氛。实际上，这位老总根本没有驾照，豪车也是租来的。
一位传销“大老总”的表弟在被抓获后供述，自己加入后并没有拉人，主要作用是装成功人士。“贷款买了一辆二手宝马，每次开会都穿西装参加。”这让普通传销人员认为，等自己经历了艰苦的阶段，也会成为有车有房的人生赢家。
“他们其实赚到钱的人很少，底层的纯粹交钱，有一位传销成员供述，加入传销组织时没钱，被要求在小贷软件上贷款，她前后贷了6万元买产品，后来还贷款还了26万。”南通市公安局港闸分局经侦大队副大队长张翔说，“这几个老总中也就王明每年能挣几十万。”
而王明表示，自己只攒下十几万，其他都开销掉了，他曾经想退出，但还没来得及把团队交出去就被抓了。2018年12月8日开会那天，王明原本打算下午结束后找自己开健身房的朋友商量投资入股的事。
当他看到特警冲入会场的那一刻，他意识到“完了”。
南通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副支队长秦宏平介绍，2018年12月8日下午2时，在前期科学谋划、精准研判、周密侦查的基础上，市局抽调了近千名警力，开展统一集中收网行动。针对部分骨干成员，还派出多个工作组赴湖北襄阳、四川泸州以及无锡、常州、盐城东台等地。
当天，在江苏省公安厅和上述各地公安机关的大力支持下，南通警方共抓获传销人员249名，其中会场抓获197名，抓获“小主任”以上的传销头目48人、一般传销人员187人，捣毁传销窝点30处，6名“大老总”无一漏网，现场还查扣大量涉案资金、汽车、银行卡、电脑、手机等物。目前，98名犯罪嫌疑人因涉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和非法拘禁罪等被依法刑事拘留。
据悉，此次行动是近年来南通公安机关组织的一次跨区域、大规模打击传销统一行动，也是南通公安史上动用警力数最多、一次性抓获涉传销违法犯罪人员最多的集中抓捕行动。
目前，警方已初步查明涉案总金额近1000万元，该案仍在进一步办理中。
(张磊、林森、王明等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赵朋乐
编辑 程磊 张太凌 校对 付春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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