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0°全景|端砚四大名坑实地探访砚材枯竭已封坑“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这是唐代李贺的诗句。十多年前,端砚三大名坑老坑、麻子坑、坑仔岩均已封坑,而当下,端砚名坑与制砚业现状又是怎样?
端砚界权威刘演良回忆起他退休前后当地对端砚名坑的封禁:“古人其实不是每年去采石的,是有节奏的。十年八年才采一趟石,而且每次采一两百方砚石也就够了,而到了八九十年代,当时每年都要采六七万斤、甚至十万斤砚石……”这近乎一种史无前例的巨大掠夺与破坏。
古砚坑分布图。
平时一直留意记载各地风物的笔记,晚明屈大均的《广东新语》十多年前读过,周作人称其“清疏之中自有幽致”,“随便取一则读了都有趣味”,确是的评。
因为去古端州所在的广东肇庆寻访端溪砚石,前不久又翻出此书,这才注意到屈大均对端石之妙极有会心之处,一般写石,多就石而写石,然而屈大均却从水去写石,称之为“水之精华所结”:“端石有五质,水质为上,此水之质也,水之精华所结,虚而为云,实而为石,人见以为石,吾见以为水,故以水肪称之。肪者,水之膏腴也。”这一段实在是写得见其魂魄与精华,若非实地访查且确有心得,是决无可能写出此语的。犹记得多年前与海上端砚收藏大家蔡雪斌先生初会,彼示以一平板端砚,整块蕉叶白,无雕琢之痕,朴素而纯以本色示人,沉入净水之中,顿时满目晶莹,一片水月清华,出水以指背轻摩砚面,寂寂无声,嫩而不滑,如婴儿肌肤,真可谓“水之膏腴”。
那样的一种朴素明净与澄澈动人处实在让人难忘。
中国文化最吸引人的地方大概总有一种晶莹澄澈之感,一如庄子所言的天际真人与姑射仙子。
屈大均笔下的“水肪”系水岩之美者,自然是端溪老坑所出,然而,早在十多年前,端砚三大名坑老坑、麻子坑、坑仔岩均已封坑,端溪砚石的现状又会是如何呢?
老坑“旭日东升”平板砚(程振良藏)。
老坑砚(蔡雪斌藏)。
乙未之夏,在品赏上海博物馆举办的“惟砚作田——上海博物馆藏砚精粹”大展后,上博教育部联系当地端砚协会,自己又请痴迷端砚的收藏家蔡雪斌、陈佳鸣先生作陪,终于一作端州端溪之行,了却多年前寻访龙尾山歙砚后对四大名砚之首端砚的痴念与向往。
(一)
端砚知名大概与中原文化南迁并成熟后对于南方风物的重新发现有一定关系,唐以前,未见端砚之记载,宋代苏易简《文房四谱》记有“(唐代)柳公权常论砚,言青州石未为第一,绛州者次之。殊不言端溪石砚。世传端州有溪,因曰端溪。”又记有:“其石为砚至妙。益墨而至洁。或云水中石其色青,山半石其色紫,山绝顶者尤润,如猪肝色者佳。其贮水处,有白赤黄色点者。”
虽然柳公权未论端石,然而比柳公权略长的刘禹锡却留有“端州石砚人间重,赠我应知正草玄”之句,到了稍晚些的李长吉笔下,则出现了至今仍在传诵的关于端砚的名诗《杨生青花紫石砚歌》:
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
佣刓抱水含满唇,暗洒苌弘冷血痕。
纱帷昼暖墨花春,轻沤漂沫松麝薰。
乾腻薄重立脚匀,数寸光秋无日昏。
圆毫促点声静新,孔砚宽顽何足云。
通篇如端溪清流,顺流而下,就端砚石质、砚色、砚型、砚体、砚品,次第写之,从石工开坑取石,磨治雕琢,尤其是“踏天磨刀割紫云”,奇谲浪漫,非李长吉而莫能写之(端砚后被称为紫云砚与此句或不无关系),再到石之磨墨发墨,试墨而墨香盈室,复写砚不伤毫,砚品之极。
读此诗句,几可想象李长吉以端砚磨墨时如鸢飞鱼跃般的愉悦,若非谙于品砚,大概是写不出如此心境的。
从上海到肇庆是先到广州,从空中看,岭南云彩似有一种蓝而澄澈的透明,自由而灵动。
抵广州白云机场后,当地制砚名手兼向导梁国星、阿威早已等候多时,上车后遂向端州方面开去,两边成片的棕榈树向后退去——不过一个多小时即到西江之畔,可见两岸山峡青翠可人,隔江对峙——这里距离出产端砚的羚羊峡相距已不算远。
西江是珠江的干流,《水经注》中称之为郁水,从广西梧州到江门崖门止,被称为“八百里西江”。而在肇庆这一段,山高峡长,峰峦叠嶂,最为壮观,为著名的西江三峡——三榕峡、大鼎峡和羚羊峡。
车弯到西江边一处大桥之下,此处江面并不宽,江畔停泊数艘大船,乍看一片渔家闲适意味,登船则又是一番闹猛之气——原来是船上餐厅。坐于船头,水碧而清,可以看到招摇的水草,远山则朗然入目。此处据说以西江水鲜而知名,食之果然,西江鲫鱼清蒸尤大佳,点缀葱丝、姜丝与红椒丝,入口即欲化去,极嫩,竟似刀鱼,且别有鲜香——这让自小吃惯鲫鱼的自己实在感到意外,而另一水乡妙物则是蚬子,蚬子对水质环境要求极高,还是儿时在家乡食之较多,现在故乡也已很少见了,未曾想竟在数千里外的岭南西江边一解乡愁。
想起三年前的婺源龙尾山访砚,似乎都是于山清水秀之地,所谓“造化钟神秀”,一方水土产一方风物,而以出产青花、蕉白等新嫩石品知名的西江羚羊峡与斧柯山,大概更有一番重峰叠秀、青翠相临的胜境吧。
其后抵肇庆,先访满意坊主人“阿满”——当地制砚名手、广东省级工艺美术大师梁满雄。四十多岁的阿满祖辈即制砚,他似乎总是微笑着,然而言语间自有一种奔放在。阿满正在雕刻的是一块一尺见方的山水题材的端砚,他说他儿时喜爱美术,后来却没能进一步升学,也就跟着父辈学习制砚了,说起他所擅长的山水、云龙等砚雕题材,他说过去他刻了不少大型砚雕,“年轻时张扬,要表现自己风格,但这些年制砚越多越胆小。”
对于个中缘由,他说这与他逐步理解中国文化有一定关系,“砚还是得文气,过去总以为是工艺品,现在年龄大了些,才懂得不能太张扬、太闹。当然,现在买卖端砚的还是送礼作为工艺品居多。”
说这样话的阿满看得出是很诚恳的,他是在用自己亲身的经历表述对制砚的体悟,言语之间也有无奈,这无奈既包括他自己的成长经历,也包括所面对的这个社会。
而这样的感叹到了八十多岁的中国文房四宝制砚艺术大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评委刘演良先生那里,更多的却是对生活的淡然与古意的钟情。
刘演良说他儿时受家庭影响即爱研墨写字,大学学的是中文系,后来到肇庆工艺厂从事端砚创作设计与理论研究,任肇庆市工艺美术研究所所长、工艺美术公司负责人,著名三大砚坑即归肇庆工艺美术公司管理。十多年前退休后,刘演良一门心思濡墨与刻砚,且收藏有不少古砚,乐此不疲,他所创作的山水砚在当地被称作“刘家山水”砚,雕刻不多,颇见文气。
对于现在的端砚趋于工艺品化,刘演良说,这与现在的市场有关系,“那些砚不是砚,是石雕,其实与砚本身的历史和真正的发展方向是背道而驰的,那些砚都不是为研墨的,似乎雕功越多越好,越多越贵,真正的好砚还是应当突出砚堂,起码三分之二是砚堂。”
回忆起他退休前后当地对端砚名坑的封禁,刘演良说:“古人其实不是每年去采石的,是有节奏的。十年八年才采一趟石,而且每次采一两百方砚石也就够了,而到了八九十年代,当时每年都要采六七万斤、甚至十万斤砚石……”
这样的背景与整个社会的功利化似乎也是相一致的,比如麻子坑大量开采则因日本人对产端砚的渴求,从上世纪60年代到七八十年代的大量开采,以极低的价格换取一些外汇,以至于麻子坑的主矿脉也已没了砚石,“真正好的麻子坑砚石大多在日本人手中,现在要收,有的是当时出口价的百倍甚至千倍的价格,现在的封坑当然是为保护资源计,而实际上历史上著名的老坑、麻子坑的资源已经没了。”
同行的蔡雪斌说,他们这一辈的端砚收藏家或许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者古人从未有机会看到这么灿烂、这么丰富的老坑、麻子坑砚材,而后来者也没有机会再看到了,因为名坑砚材已消耗殆尽了。这样平实的话语无论在他或在听者其实都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痛感,毕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对于端砚收藏者或是幸事,而对于端砚历史与资源而言,则近乎掠杀了——一种史无前例的巨大掠夺与破坏,几近于杀鸡取卵。
而其中的社会背景尤不可忽视。可以说,端砚资源面临的困境并非个案,一斑窥豹,这同样是三十多年中国经济发展所付出的水土、空气等资源遭受史无前例的破坏与掠夺的缩影。
具体到端砚名坑,封坑十多年后现状到底如何?在提出欲一访三大名坑老坑、坑仔岩与麻子坑后,阿满、梁国星建议我们放弃麻子坑,“老坑、坑仔岩去访看问题不大,但麻子坑在整个险峻高山的四分之三处,山高难行,十分陡峭,来回时间长,且非常危险。”
这样的建议也得到了曾到过麻子坑的蔡雪斌的认可,神色间看得出他视麻子坑之旅为畏途。
想来他们是很真诚地提出这个建议,且当有道理所在,于是遂改变计划——不去麻子坑。
晚上终于一见肇庆端砚协会会长王建华先生,他得知计划中仅去老坑与坑仔岩,而不去麻子坑,顿时极表遗憾,并鼓动我们一定要去:“有个爱砚的日本人,终生痴迷端砚,他一直想到端砚的几个坑口去看,但当时开放的程度不够,而且他仅来肇庆的一次,西江又发大水,一直没去成,到他年老时,他知道自己身体不行了,就在临终前交待儿子,说生没有看到端砚名坑,死也要看到。后来,他儿子遵照他的遗嘱把他的骨灰撒到西江。我后来知道这个消息后,专门请他儿子来肇庆,带他访问了几个名坑口,看到老坑口后,他儿子流了泪,用了‘拜’这个字。”
王建华口中的这些往事都是真实有据的,听来是很感人,而其后果就是——我们似乎又得改变计划,必须得去三大名坑口,包括麻子坑,否则,岂不像那个日本砚痴一般会留下终身遗憾?
于是决定次日先访麻子坑。
(二)
夜里下了一阵微雨,空气分外清新。
车从肇庆城区出发,过湖山青翠的七星岩,不过半个多小时便到了西江边一个小小的渡口——后沥渡口。
这里即是西江羚羊峡,岸边野花草香,在晨风中招摇不已,且有鸡蛋花树,叶似枇杷,花若白玉兰,花心纯黄一片。
江面其实并不宽——八百里西江,宽处极宽,而到得此处,一峡束之,再左折而北趋,水流也因之分外湍急。
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记有:“羚羊峡距郡东三十里,束三江之水。其山产石类瑊玏,唐宋以来,才人文士,采作砚材,苏文忠称为宝石,盖东西粤扶舆之脉蕴也。未至峡十里为大山,皆牛毛细皴,宛如画境。峡山青苍对峙,江流泓净,颇似严濑。”
严濑即严陵濑,在浙江桐庐的富春江上,两者确有相似之处,峭壁临江,可观舟人渔子,尽升眺之远。
从广东省肇庆市西江后沥渡口隔江看端溪与斧柯山。
站在渡口望西江对岸,斧柯山与羚羊山夹江耸峙,一左一右,斧柯山高不过数百米,紧逼江岸的是砚岩,多是陡坡,却显得山高而峡深。山下三四人家掩映于翠竹林间,让历代文人向往的端溪逶迤其间,远山连绵不断,其间云雾弥漫,烟岚飘忽,一种灵气隐约可感。著名的老坑即在砚岩山体之下,而另一名坑坑仔岩则在老坑不远处的半山之腰,另一要去的名坑麻子坑则在斧柯山南面的一座大山山岩之上,以直线而言,距老坑其实也不过四五里而已。
想想以地球之大,从地壳形成到今天,亿万年来山海变幻的种种岩石中,居然只在这方圆数里之地出产的石头最让濡墨挥毫的中国文人为之魂牵梦绕,古人所言的“天地真蕴、山川元气,含灵吸秀”,并非虚言。
再看西江之中,一艘渡船正向这里驶来,忽然让自己想起十多岁时第一次读小说《边城》中碧溪咀的一些意境。渡船抵岸,并无其他过渡者,一行人上船,船向对岸开去。江风吹拂下,传说中的端溪名坑近在咫尺。
将近对岸时,可见石柱码头,一小舟上渔夫正在收拾拖网。多次访问老坑的蔡雪斌说石柱码头是以前拉运老坑砚石的专门码头,而老坑、坑仔岩封坑后,这个码头也已废弃多年了。
舍舟登岸,江畔巨石裸露,上面牵爬紫色的牵牛花,映着羚羊峡之上的江天一色,大气中不无妩媚,平常之中竟有奇景,让人想起“紫云”二字——事实上,这里正是名为紫云谷的风景区。
村口临江一棵巨大的老榕树,枝繁叶茂,长发纷披,树前一紫猪肝色的巨石(大概应是砚石),上刻“砚坑村”三个大字。
早先联系的砚坑村向导来了,一位瘦瘦的当地村民,开着一台电动三轮货车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了。按照计划先到麻子坑,于是一行人挤上那辆小小的三轮货车,一路歪歪斜斜,沿着山间小路向深山开去。
蔡雪斌说他十多年前根本没有这样可以行驶三轮卡车的山路,这已经可以节省不少时间了。
斧柯山上开采砚石后留下的通向麻子坑的碎石带。
行不过十多分钟,已经进入斧柯山深处,向导在一处山腰停下,指着对面一座矗起的巨大山岭,苍翠的山体间,可见一条长达数百米的巨大碎石带——向导说碎石带之上便是麻子坑,而这些碎石都是开采砚台留下的。到麻子坑,得先下山,复登山,经过众多崎岖难得且危险的山路,方可到达。
麻子坑开采于清代乾隆年间,据说是因一个脸上长有麻子的石工发现而得名,也是三大名坑中迄今开采时间最短,但又是新中国成立后最早重新开采(1962年重开)的砚坑。麻子坑在三大名坑中最晚被开采,分水麻与旱麻两坑口,水麻坑口在旱麻坑口之下,其石品有鱼脑冻、蕉叶白、青花、天青、石眼等,石质幼嫩细腻,在三大名坑中仅次于老坑,而好的坑石几可与老坑媲美。
此坑开采量最大的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十多年前当地政府开始封坑,然而因山路陡峭,管理困难,偷盗现象仍然难阻,封存的坑洞陆续被炸开偷挖,因之也出了不少事故。
到麻子坑先得下山,涉过两山相夹处的端溪。
下山到端溪的路有石板,然而依然崎岖陡峭,以至于同行的摄影师居然摔了一跤。
行约十多分钟,一片透明的清溪或舒缓自在,或飞珠溅玉,奔跃而入眼帘。
——这就是赫赫有名的端溪了。
清澈的端溪水。
溪长不过里许,宽不盈丈,据说直与老坑相通。
水并不深,碧波镜澈,漏石分沙,浅处历历可见,溪对岸修竹茂林,满目空翠。
无桥无路,只有脱鞋相携涉水而过,这才感受到溪流奔腾之力,脚触在端溪石上,清润而凉爽。
过溪小坐,随意拿起溪中一石,黑黄的石皮之下似有淡紫色,颇有温润之美,一瞬间,满溪的水与石,包括溪畔竹树,似乎让人有一种神异之感。
抬头上看,只见一条宽约七八米的巨大碎石带直伸上山去,脚踏上去,石欲滑坠,上落困难,另一条则是掩于竹林中的小径,曲曲长长。
两条路均可通向麻子坑,向导领我们走向那条竹林中的小径——起先沿溪畔行去,过一片竹林,即折上山去,这才真正体会到山路的崎岖难行,有的地方其实只是浓密树丛中的一二立脚处而已。
走不过一刻钟左右,一行人除了向导,尽皆气喘吁吁,满头满脸,汗如雨流。自己的后背已然全湿,而手臂之上,细汗珠密密麻麻。
小坐休息时,蔡雪斌、陈佳鸣的脸色已现疲态。蔡雪斌不知何时寻得一杖,已拄杖而行;陈佳鸣则反复“声讨”让我们改变计划攀爬麻子坑的王建华就是一个“大忽悠”。
然而还是得前行。
前方仍是绵延不已的险峻山路,蔡雪斌、陈佳鸣脸色似已变白,好在路在树藤之间,一路攀岩扪葛,终于到达端溪南峰朝天岩。
通向麻子坑途中的朝天岩坑口。
这也是一处知名的坑口,因洞口朝天,故名,且历史比麻子坑还早。登高一望,原来此处已算接近峰顶,脚下另一侧山体陡峭如削,不由心里一惊。《端石拟》中称其“与水岩一气相通,故产石,似水岩之上层,较他山之石为最贵。但色紫而干,亦有白中带紫者,质皆坚实,不能滑腻,久则拒墨”。
坑洞口就是一个小小的山洞,洞口乱石堆砌,梁国星寻得一块紫石,说是要做砚赠送摄影师,其中似乎且有鱼冻石品。
小坐片刻,向导说才行了一半山路,还须再向上行。
于是跟随向导翻过朝天岩——这才发现翻过朝天岩洞之上的巨石后,已全无藤树可攀,而是纯粹的碎石坡,仅一峭壁可供借力,且坡度极陡,而脚下碎石随时又会滑落——倘一脚踏空或碎石滑落,下面即是万丈深谷。
心里顿时大惊,一瞬间想起多年前攀登华山的险道,至今仍心有余悸。
且摄影师随身背负器材,再走这样的山路,即使再小心,上山犹可,然而“上山容易下山难”,这样的碎石陡坡,下山时是没法预料是否出现意外的,而天气预告又称大雨随时可至,若大雨导致石块的滚动,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望拄杖而行的蔡雪斌,其实早有难色。再回看脚下的陡峭山坡,感觉硬要探访麻子坑显然已不合适,遂试探着建议不再前行,谁想一瞬间,一行人似乎都有一种解放的感觉。
蔡雪斌说,他久想提议,只是不好意思而已。
向导说起前几年麻子坑采石而发生的一些事故,触目惊心,让藏砚多年常戏称“玩物丧志”的陈佳鸣因之大叹:“从来都说玩物,走过这一路,才知道其实玩物是人家玩命换来的。”
麻子坑终于还是未能去成,然而王建华到底并非“忽悠”,或者说,不向麻子坑行去,其实是不知道千百年来石工取砚之辛苦的,也难知斧柯山之险与端溪之美的。
回程时又在端溪小憩,溪中天光云影,忽然想起李贺诗中的“踏天”二字或许也是“踏水”之意,于清流中凭感觉觅一微微青紫的仔石,问梁国星是否可作砚材,回答居然是肯定的,且砚品尚可,“这石头做砚比起其他地方的一般砚材也算好很多了。”——于是终于携一真正的端溪之石而归。
然而此行未能一访麻子坑,终是憾事,想想“玩物”与“玩命”的对比,石工凿石之凄苦,到底瞎诌了几句,题为《访麻子坑不遇》,聊作感叹:
濡毫恨不到端溪,
蕉白无尘水砚迷。
玩物从来非尚德,
苍崖峭阻叹凉凄。
(三)
深埋在水下的老坑古坑口(现已封坑)。
下山再到砚坑村,端溪第一名坑——老坑就在村口临江近溪处。
老坑又称水岩、皇岩,乍观只是砚岩脚下一个半圆形的水池,不过几个平方米而已,让人想起泮池,然而却小多了,近前看去,清幽而平静,闪着宝蓝色的光,一个人对着那潭水静静呆了一会,简直难以想象这水下就是千百年来“惟砚作田”的中国文人得片石而视若珍宝的所在。
事实上,砚石坑道即在水下,其石脉下通西江,西江水上涨时洞口也会淹没,早在十多年即已封坑,过去取石需“千夫堰水,挽绠汲深”,也就是到秋冬水位低时通过千人汲水,让坑洞水干后,方可开采,而当开春后雨水量一多,就无法继续开采了。
水其实是不会汲尽的,老坑坑洞内依然是终年积水,即所谓“石生泉中,泉生石中”,且坑道狭窄低矮,从坑口而下,下部倾斜,上部陡峭,危险极多,石工取石则需近乎裸身匍匐而入,且尤需熟识水性,以防意外。明代沈德符对万历年间的一次采砚记有“所得凡百枚,水复大至。蛋人(采石工)几溺,旋泅以出”。
屈大均对之则记有:“自溪口北行三十步,一穴在山下,高三尺许,乃水岩口也。匍匐而入,至五六丈为正坑……石有三层……惟中层者,纯深秀嫩,一片真气,如新泉欲流。又如云霞氤氲,温柔长暖,斯乃石之髓也,得之可以尽废诸岩石矣。”
——后一段文字将老坑坑石之美描绘得几无出其右。
正因为老坑之石纯深秀嫩,故“叩之无声,磨墨亦无声”,《端溪砚史》称:“石以木声为上,金声、瓦声为下。木声拍拍然,金声珰珰然,瓦声玲玲然。老坑皆作木声,麻子坑佳者亦然,余则否。盖石润则声沉,石燥则声浮,清越以长如泗滨之磬者,弗良也。”
老坑始采于唐(或非今址),其后历代均有节制性开采,尤以明万历二十八年、清代光绪“张坑”(张之洞所开)声誉最隆,而上世纪70年代因所谓出口创汇的需要,老坑再度重开,机械电力的介入使得老坑开采量达到历史上最高峰,而其中初期开采者质之佳者过于“张坑”,流入日本极多(以现在的价格看,几算是白送了)。刘演良先生2002年在其《端砚的鉴别和欣赏》一书记有:“近年来,水归洞采到的佳石甚少,只有大西洞偶然采到一些好石。年采老坑砚石最高可达三万多斤,经过运输,挑选,维料,造坯刻制的过程中的损耗,刻制成砚者不超过万斤,而特别优质的,比如有佳眼,有冻,有碎冻,有蕉叶白,青花,火捺者真谓百中无一,一岁之中,恐怕只得三四十件而已。”
功利化而非节制性的开采终于让老坑水岩接近于采尽挖绝——十多年前,在最后的老坑承包者进坑后,发现几无砚石可采,遂将原本用于支撑坑道的坑柱取出,竟至导致塌方。
老坑因之终于无奈被封,或者说其实是无石可采的另一种说法。
据说其后曾有人不死心者雇潜水员潜入坑道深处挖石,结果潜水员的氧气管道被石切断,导致潜水员缺氧而死……
如今,老坑之上,尚有一幢黄色的小楼,铁门紧锁,上悬一牌“老坑洞口——开于1976年,肇庆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孤零零地守望这让历代文人惊喜与忧伤的一代名坑,也成为一个时代巨大贪欲与功利化的见证。
从老坑上行不过百米,即是端砚第三大名坑坑仔岩所在的山体,穿过一带丛林,只见一片巨大的碎石坡,与麻子坑碎石坡的陡峭难行相比,坑仔岩的碎石坡宽大而集中。
虽然攀上也颇费力气,然而相比麻子坑之行,则几无险峭处。
已被保护性封坑的坑仔岩坑口。
一行人很快登上半山坑仔岩下面的一处碎石坡面,立定南望,端溪老坑与西江羚羊峡尽收眼底,江水浩荡,莽苍中不无秀韵。
再上行,即是坑仔岩坑口,这也是上世纪70年代所开,一株老榕树倒伏着已然枯死——不知是地下掏空还是石块压住之故,而坑仔岩的洞口被水泥墙封了一大半,上面留空,藤萝牵络其间,透过间隙朝里看,黑咕隆咚,惟觉凉气袭人,下面则杂草丛生,流水潺潺而出。
坑仔岩又名康子岩,《广东新语》记“宋治平四年,差太监魏某重开,土人名曰岩仔坑。其石叩之声泠泠,久磨能滑,旁有冢,相传其时开凿中虚,崩闭数百十人,太监死焉,守土者葬其冠服于此”。清代咸丰年间因采石又再次大塌方,造成不少伤亡。坑仔岩老洞口旁立一石碑上有“砚坑土地之神”字,也见证了此坑塌方太多,当地石工不得不立碑以祈求平安。坑仔岩共有16个洞口,且多相连——这或许也可以解释何以近得洞口可以感受到凉气袭来,2000年当地为保护资源,上三坑全部停采,2007年9月,为防止盗采,坑仔16个采石坑全部炸封。
当地人介绍,在近十年间,因偷采坑仔岩曾造成多起事故,至少有六七人因此遇难。
或说,山灵亦怒,不欲精华尽出于人间了。
坑仔岩砚石比之老坑略燥,然而石质纹理细腻、坚实且滋润,石色青紫稍带赤,石品有蕉叶白、鱼脑冻、青花、玫瑰紫、火捺以及各种石眼,尤以石眼多著称。
下山时于坑口捡得数块小碎石,其中颇有一片蕉叶白中夹杂青花,算是聊作纪念。
从坑仔岩下山后过西江,天上云渐厚,微有小雨,重到后沥渡口,已是下午一点左右,于渡口一小店方坐定,忽然暴雨如注,远山与西江,茫茫一片。
一行人对当时麻子坑之行果断返回不由庆幸不已——若当时偏向麻子坑行去,危险不说,即使登上麻子坑,因大雨之故,或许就得被困山中一夜了。
(四)
除了老坑、麻子、坑仔三大名坑,端溪一带见于记载的尚有古塔岩、宣德岩等,相比较他地砚石质地均属上乘,统称端溪砚,可惜的是大多均已塌陷或无石可采。
斧柯山东部的砚坑则有沙浦镇诸坑、绿端岩、典水梅花坑等。肇庆市北郊北岭山脉之中的砚石坑洞则统称为宋坑,有小湘诸坑、洁坑、蕉园坑(也称有眼宋坑)、盘古坑、陈坑、伍坑等。
此外,尚有白端坑口——原来就在著名的七星岩景区,其中又以七岩排列榜首的玉屏岩所产为佳,白端石细润如玉,多用于研磨朱砂、化妆品与作装饰之用,《端石拟》记有“七星岩,产石名白端,色白如雪,作朱砚最佳”。玉屏岩高不过数十米,果如其名,石皆如玉,而其中出产白端最佳的叮咚井在半山,登山见砚坑仍在,是一个宽约一米、长数米、深约十米的狭坑。
作向导的当地古砚收藏者黄广康介绍说,过去到玉屏岩,如果有心,是可以捡到一些碎石块的,拿回去,运气好的话,有的就是上佳的白端砚材,而现在,由于管理的严格,已极少有碎石可捡了。
其后慕名访问当地收藏老坑石的一些砚雕名家,包括中国文房四宝制砚大师梁金凌、广东省工艺美术大师程振良等。
梁金凌前不久出版了一本《砚田耕耘三十载》,专门请刘演良先生作了序,其中尤以老坑石居多。他说自己高中毕业后因家境贫困就跟着采石师傅上山采石制砚,亲眼目睹了老坑砚石从大批量的采挖到基本枯竭的历程,“不仅老坑,再过50年,砚坑石的资源可能就全没了。”对于二三十年前日本人大批量收购老坑石,“现在看,那时价格确实太低了,当时没有保护资源的意识。”梁金凌说他这些年花了不少资金从日本买回一些老坑石,而价格却是日本原先购买价的数十倍之多。梁金凌的老坑砚中确实颇有佳品,如《日月星辉砚》,砚中有冰纹,蕉叶白、天青等,且中间有石眼三十颗,砚雕中则以云层分割成两个砚堂,如日月相映。梁金凌曾雕刻有几件巨砚,但他现在却反思说:“砚求大,石雕而已。”
程振良是个70后,13岁即跟随祖父程四、叔父程文(均是当地制砚名家)学习过制砚,后来考上财贸学校,毕业后居然放弃分配而专职从事制砚,程良说这一方面是喜爱,另一方面与家庭影响也不无关系。他所创办的“程良端砚工艺行”如今招录了几位美术院校的毕业生,他说,在院校学过美术的学生与从事砚雕时间长但文化修养一般的石工完全不同,“他们上手很快,雕砚给人的感觉也完全不一样,砚台毕竟是文房用品,还是要与文化修养相关。”他认为端砚业要真正发展,还是要在提高制砚者文化修养上多花功夫。
程良收藏的老坑石多是他父亲传下的,其中一件老坑石,让对老坑石见多识广的蔡雪斌也惊叹不已。
另一砚雕家在当地以绿端石雕刻鱼虾知名,观之确实雕刻细腻,鱼虾栩栩如生,然而观其砚雕,似总难脱匠气。
(五)
次日探访端砚文化村白石村,这里是端砚制砚历史最悠久也是最集中的地方之一。肇庆市端砚协会所在的“中国端砚展览馆”即在此村,展览馆仿宋风格,楼高四层,馆内陈设有古今名砚,且通过图片、文字、实物等展示端砚的历史、现状。
白石村两百多户人家,几乎八成以上从事制砚。而周边的村庄也有近半人家从事制砚。
一行人在白石端砚市场闲逛,这才发现真正兼具天工与人工的精品并不多,或者说,大多的仍是流于匠气,即便有好石品的,一些雕工也让人生厌,恰如纪晓岚所言的“疮痍”,必欲去之而后快,“惜其本质原不恶,俗工强使生疮痍。急呼奴子具励石,阶前交手相磨治。莹然顿见真面目,对之方觉心神怡。”
上博所展示的明清文人砚的气韵于其间几乎难觅,这一方面或是地域文化使然,另一方面,与制砚者文化修养的不足或亦不无关系。
对蔡雪斌这样注重石品的一流的端砚藏家来说,来来回回逛了多次,方有二三端砚让他略有心动——这些砚石无一例外都是平板或完全以石品胜者。
有趣的倒是观看制砚——看一块普通的端溪石如何成为一方砚台。
梁国星所在的“国砚行”距离白石村并不远,于他家小坐,他将在朝天岩与端溪中捡拾的几块砚石按照制砚流程一一为我们演示。
梁国星从端溪中捡拾的端溪石。
先是锯石,这是制砚的第一道工序,其后围璞,即设计砚台的形制和尺寸,围璞后,磨平,磨平修整,开出砚池,复雕花,再让徒弟细细打磨……整个过程持续数小时后,一块看似普通的石头终成一文房佳品,惟一有些可惜的是原先以为的鱼脑冻锯开打磨后发现其实仍是暇疪——然而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从端溪中捡拾的端溪石经过围璞、磨平、开池、雕刻、上墨、上腊等程序成为一方砚台的制砚流程(梁国星演示)。
梁国星捧砚笑着的样子实在见出端砚人的憨厚与可爱处,想起他陪伴我们访砚的一些细节,不免让人对端溪的纯朴多了些信心。
返沪时坐飞机上,起飞后见舷窗外天青一痕,其间云卷云舒,恍若老坑天青鱼脑冻一般,想端溪之石果然是山川元气所钟,然而大璞之石,一旦遭遇无止境的贪欲,也只能渐至竭耗,乃至山灵震怒、事故不断了……中国传统中的天人合一,到了当下,何以支离破碎到这样的地步?
这些问题其实都与人心相关,或者说,与人心的沦失有关。其本质上,与食物问题、空气问题,遍及江河的水电站、肆虐的雾霾乃至强拆、危化品爆炸等都是互为表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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