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芦(Eric Leleu)拍摄大街小巷的横幅,最初是为了拍好拿回去问他的中国朋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横在城市空间的红色长条绸布对一个法国人来说,是很显眼的装置。这样的形式吸引了他,进而想要搞懂横幅上都在说些什么,那时他的中文水平只允许他懂得其中一两个汉字。在弄明白横幅话语的大致内容和类型后,他感受到了一种暴力。他说:“这些句子大多数都是命令,是一种权威的体现。”他决定系统地拍摄这些横幅,于是有了“字幕”系列的第一章:《权威》(Authority)。
他的工作方式是昼伏夜出。晚上十点左右,他跨上电瓶车,从黄陂南路的工作室出发,任自己迷失在都市中,收集横幅。这也是为何他第一阶段的作品都是夜间的横幅。万籁俱寂,陆芦闪光灯一下子刺破夜色,红底白字或黄字的标语洞然被定格画面正中,接着,再去搜捕下一条横幅。
在拍摄这些横幅标语的时候,陆芦并不一定完全地理解其意义,而这些标语,陆芦说“中国人已经不看了,朝夕相处却熟视无睹”。他说得不错,当我在永嘉路的Art Labor画廊看到这个法国摄影师拍摄的标语集中地呈现在眼前时,我也才被迫观察起这些标语的内容,进而发现标语的内容与其所处的环境背景形成的叙事正是中国正在发生的主要事件:征兵、动迁,欢庆国庆、严查酒驾……
画廊展厅中,一幅“依靠政府 依据政策 实事求是”被放得较大,作为第一章的主视觉。破败的建筑物,墙面涂抹着小广告和电话号码,三条四字短语和落款“改造指挥部”构成的横幅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关于拆迁的场景。而另一幅“珍惜现在 回归理性”中,拆迁显然已经进入了新的阶段,横幅周围净是拆毁的残垣断壁。这一颇具创造性——鉴于其并不是固定搭配或是耳熟能详的句子——的标语,更让我感到哭笑不得,无可奈何:“珍惜现在 回归理性”?!在面对拆迁的时候?!而这种中国当下的现实困境,被一个法国摄影师以平实手法拍摄的横幅揭示出来。
看完第一章后,我更加地理解并赞同陆芦选择在夜晚拍摄横幅的考虑。无人的黑夜中,这些横幅的形式将以更加突出的方式展现,横幅的内容更由于这种直接、僵硬的呈现,反而似乎背离了现实语境,显得滑稽或可笑。比如这幅“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没有彩旗彩带,也没有欢呼的人群,而是单位下班后紧闭的铁门,白底黑字的单位名称垂在左右,多么寂寥的国庆时刻。
以纪实的手法拍摄城市横幅一阵子后,陆芦面临选择,或是继续在中国的其他城市搜集标语——他竟然清醒地预料到每个城市因其地域或经济发展状况不同,城市生活的主题会有所不同,标语也会是不同的内容;或是换一种玩法。
他选择了后者。这个胆大妄为的法国摄影师,自己制作了横幅,布置在城市中,然后拍摄自己制作的横幅,以示对“横幅”这种话语权威的挑战和嘲弄。随着他中文水平的稳步提高,他选择了一些古话或谚语,皆是具有某种循循善诱的正面意义的,他说,“我不想像那些官方标语一样命令他人,我想带来一些正面的东西”。但是,朱家角湖边的“授人以鱼 不如授人以渔”和耕地农夫旁的“一分耕耘 一分收获”都显得太过呆板,而陷入另一种说教;而苹果店前的“iPhone 8即将问世”和菜市场附近的“你喜欢鸡翅还是鸡腿”又显得过于开玩笑——画面中,那三只鸡半小时的租金是10元钱;这两类尝试都远远不如那幅“严于律己 宽以待人”来得有趣,这一幅选择的场景是一群在公园晨练的老年人,他们卖力地抬起一只腿,单脚立地,而妙处还在于,在不知底细时,我并不曾设想这幅标语会出自私人“伪造”。
同样教人拿不准的还有这幅“出售一辆大众桑塔纳,已行驶12万公里,黑色 状况良好,95年,无牌,0.8万。13621788029”,几乎让我以为是一则商家广告,可是再看这辆轮胎干瘪的深蓝色桑塔纳,发现被玩弄了。似乎,横幅天然地有一种正当性,说的话都是真的,而陆芦通过编造横幅教育了我,不要轻信。他告诉我,“就我所知,这辆车已经在五原路停了3年,也许是辆贼车。这是让人难以置信的,因为上海城市管理的反应速度一向是快速的,而这辆车一停3年,后来终于被弄走了。”
这一阶段,他最得意的创造是“风向转变时 有人筑墙 有人造风车”,他说这是他最具颠覆性的一幅创作,这句中文谚语激赏顺势而为,而背景正是中国的象征之一:长城的城“墙”。这幅照片的拍摄过程也十分不易,“我三四点起床赶到选好的长城脚下,挂起横幅,要是晚了就起风了,风很大的话,没法把横幅拍完整。我也非常幸运,要知道初升的太阳角度变化很快,10秒钟之后旁边一座山的影子可能就要遮住我的横幅了。”陆芦向我介绍拍摄经过。这一杰作被摆放在展厅的入口处,容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据他透露,这幅作品被同一对情侣订购了两幅,一幅挂在家中,一幅挂在办公室,都是最大的尺寸,售价3万。陆芦对这次作品的销售状况颇为满意。
选择语句,制作横幅,选择有趣或漂亮的场景,布置再拍摄,一大番功夫可能让陆芦有些厌倦或疲惫,他居然又想出了新招数。第二章的横幅语句来自民间谚语或名人名言,他将之命名为《人民的声音》,原文标题来自拉丁文:Vox Populi,包含对人类智慧的赞颂;第三章《无声的抗议》(Silent Protest)则是一首貌似轻松愉悦却略带忧伤的自然颂歌。
这次,陆芦制作了空白/红的横幅。没有了文字的横幅,是失语的红绸,飘荡在空中、缠绕在林间。他说,这次将话语权交给自然,让我们看看、听听自然在向我们讲述什么。他对自然怀着敬畏,他说:“我们都是这个星球的客人,不能太放肆,就像你到别人家里做客,把脚翘在茶几上,那就太不像话了。”我一时有些难以适应,他在我眼中一下子从一个中国社会的观察者、调侃者,顿时转变为一个生态主义者。在他的祖国法国,确有一支“绿”党生态主义者正在逐渐壮大。
第三章的作品有的拍摄于云南、新疆,有的则是法国。他说自然是没有界限的,不像人类社会有国界。在我还有些惊异时,我们在一幅麦田前停下。蓝天白云占去五分之三的画面,画面下部是金灿灿的稻穗,一条红色的横幅沉浸在稻田中;因为紧邻巴黎戴高乐机场,空中还有飞机飞过的痕迹。陆芦讲起自己的身世:“这是我父亲耕种的麦田。我家祖宗八代人都是农民,我是家族中第一个/代没有从事农业相关工作的。我学习经济和社会科学,到上海生活好几年了,最初给商业摄影师当助手,现在我为国际杂志工作,也拍摄商业广告,因为收入不错,而且我现在也完全可以将工作和自己的创作分开来。但是我发现,我对土地还是有深厚的感情,我就是在这片田里长大的,在其中,我感觉快乐、自在。”
刚来上班的画廊女工作人员用地道的英文嘲弄陆芦说,“哟,你今天怎么穿衬衣和西裤啊,很少见嘛。”我本以为是因为要接受采访,而实情是下午他要飞赴澳门拍摄一个商业项目,中午还要约见客户。我们走出画廊,他引我看最后这幅用作“海报”的“‘字幕’ 陆芦著”,横幅的一头系在公园的树干上,另一头由一位老太太帮他牵着,充满生活气息。我已经能准确地将之归为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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