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兴亮|黄河岸的事筵与唢呐手,一代代的生息与悠扬

1

正月初六,堂弟六六结婚。六六在初六结婚,取的是个六六六大顺之意。

六六是本家族兄弟里最小的一个,因此婚礼办的格外隆重,请了两班“吹手”。

在老家,把红白喜事都叫做做事筵”。按照乡俗,初五就开始起“事筵”。因此吹手们初五下午就要来主家吹奏。冬天天冷,就用干柴疙瘩和煤炭燃一堆火,旁边放一个菜碟,一瓶烧酒,两盒烟,吹手们吃几口菜,抿上几口热乎的烧酒,试一试哨音就开始吹奏起来。

唢呐一响,前来贺喜的亲戚朋友,看热闹的大人小孩子都围了上来听,把一个热热闹闹的“事筵”场面立马推向高潮。

初六清晨,吃过早饭,大炮隆隆三声,唢呐“呜哇—呜哇”地,迎亲队伍便上路了。六六的婚礼,共有六个“引洽”(家乡话,迎亲客之意),我是其中之一。

到了新娘村前,吹手们又要学号报讯,人们也会知道“引人的”来了,全村老少都来观看。迎亲队伍在返回的途中时,吹手们仍走在前头,特别是进了新嘞村后吹手们更是要施展才华,尽力吹奏。吹的牌曲越多,越花哨越好。一般有情歌、《得胜回营》、《将军令》、《大摆队》等等。在吃饭时,只要听到端盘子的喊一声“油—了——”,吹手们就会吹奏起来。当然新人拜天地、上坟地拜祖先、欢送来送亲的娘家人等过程中都要在吹手们的吹奏下进行。

唢呐声嘹亮激越,温暖了老家乡亲们的苦乐年华。

2

我的老家在山西柳林三交镇坪上村,是黄河岸边的一个古老村庄。吹唢呐,是老家生活中十分常见的一种艺术形式。

凡遇婚丧嫁娶、开张庆典、乔迁新居、闹秧歌、闹元宵、合龙口、闹满月、转盘子、办庙会及各种庆祝活动,都需要雇吹手来吹奏助兴。

以前,一班吹手由五人组成,两个吹唢呐者,既一个压上眼吹高音(吹上手),一个压下眼吹底音(吹下手),另外三个分别是敲鼓的、拍镲镲的和捣锣的。

而现在的吹鼓手班发展得有铜鼓、大小铜号、管、笙、小锣等乐器,有八到十人组成,好似一个小乐队。无论新、旧吹手班吹唢呐者都是主角,敲击者是配角。

上手吹高音并掌握曲调,下手吹中音跟上辅助,一般“呜哇——呜哇”音定好后,敲击者“咚嚓——咚嚓”便开始吹奏。

明清时期,山西就非常流行吹唢呐。其实也不难理解,那时是晋商的天下。山西商业繁荣,富甲天下,金融业发展为中国当时的票号中心。商业、金融业的鼎盛发展,也客观地带动了唢呐班的兴起。官家迎送各级上司来视察、商家开行促销、富家婚丧嫁娶、民间的一般红白寿事等都需唢呐班吹打助兴。

3

小时候的记忆,满满都是唢呐。

那时候,农村的生活很是单调,只有两个月份有固定的热闹项目,分别是正月和六月。正月里有闹秧歌、闹元宵、转九曲;六月有唱戏。其他时节,最热闹莫过于有人家“做事筵”。

赶“事业事筵”,对于小孩来说,就是两件事。一来是可以吃好的,有肉吃;二来就是看吹鼓手,图个红火热闹。

唢呐是乡村的灵魂。它诞生于乡村的厚厚的黄土地,和着黄河的涛声,带着漫山遍野红枣的清香,满载着情感与记忆,汪洋恣肆,激荡岁月。它张扬、喜庆、热烈的个性,恰好与农民的性格不谋而合。它低沉、厚重、悲怆的性格,又恰好与农民的生命根须相通。

在喜事中,它高亢、婉转、悠扬,刻写最幸福的时光。

在白事中,它对生命做出最深刻的思考,用低沉、悲伤的曲调,带动山川河流一起深入到悲痛之中,让所有的亲朋好友懂得死即为另一种形式的生。

记得我小时候隔壁村里有一家人娶媳妇,请了两班当地的唢呐手助兴。我和小伙伴听说后,专门跑到隔壁村去看。

这两班各有所长,吹得实在好。几乎所有的客人将两班对吹的唢呐手里三层、外三层包裹起来,听得看得如痴如醉。现在网上流行斗图,那时候流行斗唢呐。两班高水平的唢呐斗起来,是难得一见的盛况。

4

我有个堂哥,叫刘锁亮,大我十一岁。他的唢呐,在十里八乡很是有名,被誉为“唢呐王”。

打我记事起,他就经常在吹唢呐,练的很刻苦。他出名后,记得有次听人说:“人家锁亮生来就是吹唢呐的料,名字也起的好,锁亮锁亮,唢呐吹起来比别人就是响亮。”

听到这话,我就开始琢磨,我的名字叫兴亮,“兴”是干什么呢,干啥才能“亮”呢?小时后的我,琢磨了好几个月也没琢磨出来“兴”代表什么职业。

堂哥唢呐吹的好,简直就是我小时候的偶像。要不是学习成绩好,说不定我也是一名唢呐手了。

唢呐手通常都有两个特点:一是心灵手巧记性好。在过去,唢呐手多数不识字,更谈不上识谱记谱,学会一首曲牌很难。学艺全靠师傅口传,需得死记硬背,很吃力。

二是要反应快。碰到人群起哄让新郎背媳妇,唢呐手就得赶紧来个《猪八戒背媳妇》起调,俏皮轻快又应景。新人回来了,就得赶紧起调吹个《得胜回营》。

堂哥就兼具了这两个优点。因为不是天天有“事筵”需要吹唢呐,闲时他啥都干,修表、电焊、氧悍、做大门、给汽车补胎,样样做得好,样样赚钱。

堂哥因为赚钱的门路多,再加上五十多岁气力也不大跟得上了,现在早已不吹唢呐了。但其“唢呐王”之名声,已成为故乡不老的传奇。

5

去年看了部电影,叫《百鸟朝凤》,是吴天明导演遗作,讲述了两代黄土地唢呐艺人为了信念坚守梦想,传承传统的感人故事。

这部吴天明导演的绝笔之作,营造了一个黄土地的梦境,引领观众思考流逝的乡愁。对于我这样在黄河岸边黄土地上听唢呐长大的人来说,这部电影看得我热泪盈眶。

从表层看,《百鸟朝凤》讲诉的是吹唢呐,但从深层看,表现的是对中华民族对优秀传统文化应持有的正确态度。如何对待本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其中包括根植于民众的民间文化,这是当前中国面临的一个严峻课题。

“黄河岸边,不能没有唢呐。只有把唢呐吹到骨头缝里的人,才能拼着命把唢呐传承下去。”说得多好啊!

“天上日头,把河水烧干;时间钢刀,不把谁躲闪。看看身边,人群荒原⋯⋯”影片终了,充满西北大地力量的《喊歌》,在耳边萦绕。

6

从外出求学到现在,这二十多年来,唢呐我听的很少。

这一次,自己家做“事筵”,便好好过了过唢呐瘾。也和唢呐手聊了很多。

电影《百鸟朝凤》中,唢呐艺术在由焦家班传到游家班后,面对以管弦乐为代表的西方文化的冲击,已是日薄西山。红白喜事中,没有人再像以前那样请乐师,将唢呐手尊为上宾。年轻人甚至已经不请唢呐手了。

电影描述的是陕西。很庆幸,在我们山西,在我们吕梁,在我们柳林,在我们三交镇,唢呐艺术却传承得不错。

堂弟六六“事筵”上请的这两班吹手,就很有代表性。一班唢呐手叫李国光,今年31岁,从他的爷爷到他,已经传承了三代。另一班唢呐手更年轻,只有19岁,叫李金生,是从吕梁艺校学的吹唢呐。

李国光就是传统唢呐的代表,是“江湖派”。他从9岁开始学唢呐,师从他父亲李二小;他父亲也是10来岁开始学唢呐,师从他爷爷。

李金生是新一代唢呐手的代表,是从艺术类学校学习唢呐专业的,是“学院派”。他的父亲也在他的唢呐班里,不过不会吹唢呐,在拍镲镲。

“江湖派”的李国光从小就闯荡江湖,所以显得很健谈,跟我堂哥刘中亮也很熟。听我堂哥介绍了我的身份后,立马就给了一张名片,请我帮他多宣传。我必须得信守承诺,把他的名片贴出来,有需要的可以联系他。据我堂哥说,在老家镇上,他要坐唢呐手的头把交椅。

“学院派”的李金生则要腼腆的多,也可能是年龄小的缘故,告诉了我他的名字后,便远远的走开了。

聊天中得知,李国光为了博采众长,曾经还拜师我堂哥刘锁亮,跟着跑了两年。

7

像李国光这样从小就学唢呐,没怎么读过书的江湖派艺人,之所以能吃得开,就在于敢于再演奏中大胆地进行二次创作。

他们多数不识字,更谈不上识谱记谱,学会一首曲牌很难。学艺全靠师傅口传,需得死记硬背,不仅吃力,且往往走样。所以传统曲目的变异性很大。

初六那天,到了女方家里,我这个“引洽”忙里偷闲大多数时间都在听吹唢呐。其中,李国光在吹一曲《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一开头,“骏马——”还在正常的调调上,拉得很长,长长的,突然就加入进去很多花活,鼓声密集,镲声急促,一阵欢快紧凑的曲调,当你都快忘了这是《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的曲子时,调调又拉了回来,“——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

同为堂弟结婚“引洽”的我二哥刘继兴介绍,经常有音乐家、高校教授到我老家吕梁来采风,听到我们当地的民间唢呐艺人时高兴的手舞足蹈。因为对于“学院派”来说,1就是1,2就是2,一切都是按照谱子来的。只有李国光这样的“江湖派”,一来对谱子本来就不是很懂,二来为了适应“事业”的具体实际,所以进行了很多二次创作,显得更加原生态,其作品更具生命力。

最早的民间音乐,是没有谱子的。农牧民只知道哼唱,后来才由“学院派”记录下来,谱上谱子的。

艺术在民间,此言非虚啊。

堂弟结婚现场,唢呐艺人每吹奏一曲,二哥刘继兴就能随口讲解这支曲子的时代背景与创作趣闻。当我提到经典唢呐曲《百鸟朝凤》时,二哥马上说,这支名曲的主旋律与上世纪80年代推出的电影《红高粱》中的《颠轿曲》的主旋律是一样的。

大哥二哥以及姐姐都对文化有很深的造诣,家乡水土对我们亲兄妹四人的滋养可谓劳苦功高。

8

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包括我在内的老家人如此喜欢听吹唢呐?细细想来,应该是有三个原因:

首先,以前的生活太单调,听唢呐是为数不多的娱乐;

其次,在老家黄河岸边的这片黄土地上,唯有传统的唢呐才能更适合表达与此相宜相需的喜怒哀乐情感。唢呐声中的欢乐喜庆、忧伤哀怨,无不反映着这一方土地上人们的思想情感,也伴随着人们度过酸甜苦辣的一生。正所谓“唢呐声声,人世纷纷”。

这是一种地域文化,也是一种历史习惯,更是一种审美。

游子的根在故乡。这根,有地理意义上的根,有血脉意义上的根,更有文化意义上的根。

唢呐文化,无疑就是最重要的一条通向故乡的根脉。黄河岸边,黄土地上,不能没有唢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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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2-09
刘兴亮|黄河岸的事筵与唢呐手,一代代的生息与悠扬
游子的根在故乡。这根,有地理意义上的根,有血脉意义上的根,更有文化意义上的根。唢呐文化,无疑就是最重要的一条通向故乡的根脉。黄河岸边,黄土地上,不能没有唢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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