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互联网造富神话的推动下，创业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显学。
铺天盖地而来的全民创业浪潮，似乎代表了这个时代不可忤逆的意志。很多人甚至忘了自己并不会游泳，就学着那些弄潮儿一跃而下。
在以年轻人为主力的创业大军中，也夹杂着一些年华垂暮的老人。
他们固执地坚信，创业没有年龄、性别之分。
01
“只要你敢做孙正义，我就是下一个马云。”
熙熙攘攘的上海金融街，拦人发名片的创业者就像新生入学般，一茬接一茬地来报道，其中甚至不乏头发花白的老大爷。
他们通常穿着西装，腋下夹一个颇为土气的公文包，揣一盒名片、几份项目计划书，就开始满大街地拉投资。
在冷得抽不出手的隆冬街头，尽管已经把几件御寒毛衣都藏在略显宽大的西装里，但在周围梳着油头的投行精英中，他们依然显得十分扎眼。
经营过一家阀门制造厂的李宝庆今年71岁了，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没想到一把年纪的他，还能赶上这波创业潮。
02
上海陆家嘴，繁华昼夜不息。来来往往的高级西装和高跟鞋们，永恒的话题就是资本和资本。
10月底的一个下午，70岁的李宝庆，坐在陆家嘴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里，竖着耳朵看会议资料。
一旦对面有投资人落座，他便猛地抬起头，从老花镜上方窥探一番。
“我们大会不是2点开始嘛，他12点多就来了，”小邓堆着笑脸，对投资人A说，“喏，就那个16号，都70多岁了，真挺不容易的，您一会帮忙照顾照顾。”
A点了点头，随手在16号那栏画了个圈。
前面15个创业者过完，李宝庆站了起来。不知道是太激动还是年纪大了，每一句停顿，他都会连人带话筒跟着颤一颤。前面一位做社交平台的美女大学生笑弯了眼，捂着嘴偷偷拍了张照片。
A皱了皱眉，尽管项目是意料之中的扯淡，但老爷子满心报效国家的样子，至少比这个大学生靠谱。
投资人的环节，A点了他的号码，表示有意向进一步了解。
谁知刚把他打发走没多久，他又来了，缠着A问这问那，三句话不离夸他的项目好。
“李总不好意思，我还有场会要赶，我们后面电话联系。”A编了个借口溜之大吉。
下午5点多，小邓突然发来语音，“就是那个七十多岁，好像除了你没其他投资人搭理他嘛，吵着闹着要退款，说我们骗他的钱，这都是什么事呀。”
这种盲目自信、对融资又一窍不通的创业者，A已经见得太多，但拗不过小邓的软磨硬泡，还是答应了再和老爷子聊聊。
A曾说，投资和大浪淘沙不一样，不是简单的找黄金的事儿。因为在你指间流过的万千沙粒，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
03
谁曾料到，如此“讨人嫌”的老人，过去也是叱咤风云的一把手。他的最好年华，就生在东北重工业建设的好时代。
“老李就是这么倔的人，”会议室里，赵兴瞪着眼睛说道，“我们厂从一穷二白，做到三百多号人，全凭他能耐！”
赵兴是李宝庆的表弟，以前在厂里做车间主任的时候，手底下管着百来号人。
在他口中，李宝庆是那个在举全国之力建设东北重工业的年代，从学徒一步步做到厂长的劳动模范，是最受乡亲们敬重的大厂长。
“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淡旺季的，”赵兴正色道，“那时候近到东三省、远到海南，都用我们厂的阀门。老李的厂子，就是我们镇的‘一汽’！”
“不过后来就不行啦，时代变得太快了。”李宝庆讪笑着搓了搓手，声音也小了许多，“我们做的这种阀门，后来就被淘汰了，全国都停产了，我们厂也就没生意啦。”
说完这话，李宝庆一脸落寞。
决意关掉厂子后，李宝庆把陪了他三十多年的老伙计——厂里的机器设备，全都论斤卖给了废品回收处。
当最后一台机器被搬走，李宝庆感觉自己就和这个千余平米的厂区一样，一下被抽空了。
起初几个月，李宝庆常在晚饭后独自溜到厂区。
面对斑驳的墙衣和颓圮的篱墙，他愈发怀念起昔日和工人们一起日夜赶工的生活，机器发出的隆隆声犹在耳畔。
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曾经的辉煌照进现实，留给李宝庆的或许更多的是难堪。
04
将近步入老年的老李，却在这个时候赶上了重工业的衰退期。
厂子关停之后，别的老爷子都过上了养花种菜的退休日子。但是李宝庆却闲不下来，每天看报纸、看新闻，寻找属于他的机会。
“在十八大闭幕的时候，国家大力提倡‘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我一下就被触动了。我觉得我还没到养老的时候，还得继续干！”在李宝庆看来，他的创业是响应国家号召的光荣事迹。
他再一次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人生暮年，赶上了这波创业潮。
陪着他的赵兴却不这么认为，“马云、马化腾，一个中国才出几个呀？这可不比中状元还难！”
为了完成自己的创业梦，李宝庆没少往各种办事处跑，希望项目能获得当地政府的支持。
为此，几个一起打牌的老爷子常笑话他“没关系还想走后门”，李宝庆总是涨红了脸争辩，“创业、报效国家的事，能算走后门么？”接连便是“中国梦”、“大众创业”之类叫人难懂的话，其他人一听笑得更大声了。
大家津津乐道的，还有李宝庆被北京小伙骗了钱的事。
据说李宝庆曾给一个融资大会上认识的小伙，交了一万多块钱，让这个号称手里有几百个投资人资源的融资顾问帮忙牵线，但是最后一个投资人都没见着。
“钱是打水漂了，但我这绝对是好项目。只是很多投资人他看不懂，所以才不愿和我谈。”李宝庆的眉头皱成一团，显得非常无奈。
05
在李宝庆的设想中，自己不中用了还有儿子，儿子不行了还有孙子，一定能把创业基地做起来。
但李宝庆想做当代愚公，儿子却是第一个不答应的。
小李顶着“厂长公子”的名头长大，现在是个西装笔挺的外企高管，对李宝庆艰苦奋斗、为国为民那一套相当不买账。
不仅是儿子，李宝庆把创业的想法和家里人说了之后，受到的是清一色的反对。“都这么大年纪了，家里又不缺钱，出去瞎折腾什么？”一向温顺的女儿也觉得父亲完全是“昏了头”。
为了不让李宝庆出去乱跑被骗，家里人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从让他带孙子、老伴儿装病，到藏他的名片、项目书，什么办法都用上了。有一次李宝庆发现自己订好的车票被偷偷取消后，终于发了飙。
和儿子大吵一场后，李宝庆直接住院了。
“当初我让他学医，他非要学管理，我让他去了；后来我让他进税务局，关系都找好了他不肯去，我说行，听他的。我是不理解他，但我还是支持他。现在可好，我想这辈子再做最后一点事情，他偏偏不让我做。”李宝庆浑浊的眼睛泛起泪光。
李宝庆出院之后，家里人也看开了，只要老爷子身体健康，想做什么就让他去做吧。吃点亏、被骗点钱，都是小事。
家人不理解，投资人不看好，但李宝庆在他们十几个老人组成的创业小群里却是如鱼得水。
这个创业群是人称“沈老爷”的一位创业者组织的，群内成员最小的也有五十多岁了。沈老爷以前是广东一家大工程公司的老总，常能给老友们的项目提出好建议，因而深受大家欢迎。
在一众老友中，沈老爷又尤为看重李宝庆，常说他勇于尝试不放弃的精神，是大家学习的榜样。
有沈老爷和李宝庆这样的活鸡汤在，老友们交流经验、合作讨论的氛围一直很浓郁。大家互相激励，希望有朝一日都能创业成功。
他们这代人，伴随了重工业的兴衰，又见证了互联网的兴起。
在科举是读书人唯一正途的时代，54岁中了举人的范进当场就疯了。全民创业的风潮下，连白发老翁都为创业神魂颠倒。这场悲喜剧从古演到今，梦想光环下尽是荒诞。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终于有人被逼疯。
谁曾想到，中国几千年轻商贱商的传统，转眼就变成了“创业最光荣”。镁光灯下的企业家，也成了创业者前赴后继的海上灯塔。
而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又有谁会在意车辙里的那些人？
文章∣螃蟹
编辑∣强强
摄影∣黄硕
手绘∣陵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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